中國「剩女」調查,與一個人的「剩女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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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談之前,想像她一定是憤怒的。

她曾陸續花了3年時間,尋訪43位大齡未婚女性訪談;她曾出版《中國剩女調查》一書,前不久又剛寫完「反逼婚」的書;她出生於1977年,至今未婚;她給自己的微博取名為「單身掌門羅愛萍」。

甚至,羅愛萍還在社交媒體上為速凍食品辯護

只因,她認為單身人士吃得最多的正是快餐和速凍食品,可這種飲食習慣卻被「指手畫腳」。

每次遇到有人對「家裡做的飯」情感讚美時,羅愛萍就會嗤之以鼻:「餐館的廚師是職業化行當,接受過專業訓練,一天做8小時菜,你一個業餘選手怎麼可能比得上?」她認為,讚美者實際上要吹捧的是傳統核心家庭文化。

她要戰鬥,她在戰鬥。

她被自己的決心嚇了一跳——有次她和同事坐在計程車里,談論起哪家快餐店最好吃的菜式,竟然冒出來一句:「誰要說吃快餐不好,我就攻擊他……」

可記者見到羅愛萍時,她表現得很平和。

她也在變,曾經宣稱「關閉婚姻大門」的她,現在並不刻意堅持單身,也期待好的婚姻。

可她有新的煩惱,比如突然發現自己在社交圈子裡被孤立了——大齡單身人士越來越找不到人聊天聚會,更參與不到以家庭為單位的社交中;身邊已婚的朋友,無論男女,都不可避免地更加關注家庭。

身邊的「大環境」依舊不好,「剩女」們仍然被有意或無意地傷害,不理解乃至刻薄的爭議還在,逼婚更是以各種形式反覆出現。

而羅愛萍寫的《中國剩女調查》,賣得並不好,影響力也比想像得小很多。

或許,這些都將持續下去。

如羅愛萍訪談過的宜珊(化名)所言,中國正處於一個思想激盪的年代,難免有一些有失偏頗的東西,被公眾和輿論拿出來放大,「剩女」就是其中之一。

但可喜的是,社會觀念正在不斷進步。

兩年前的國慶,羅愛萍和中年女鄰居第一次表達「談戀愛占用時間,結婚更麻煩」的時候,對方當即就說「支持你不結婚」。

連羅愛萍都深感意外,「這樣的時刻真的很少」。

更多的時候是,多個回合地「表達——對方攻擊——反擊——對方不得不接受」……

中秋將至,「每逢佳節被逼婚」。

羅愛萍覺得,她的生活已漸漸演變成了「反擊式」,一直在戰鬥,雖累,但這是在維護作為單身者的尊嚴——

「女人為自己而活,從來都是值得褒揚和嘉獎的。

「刺蝟」

南寧人民公園九曲橋涼亭廣場上的一場相親會上,一位女性在閱讀徵婚信息。

你自己也是「剩女」,做的「剩女調查」能客觀嗎?

顯然,這個質疑,羅愛萍直面過很多次,她的回答,依舊是「戰鬥的方式」——「歧視剩女的人們,可以問問自己是不是客觀。

她要通過調查展現婚姻方面一些女性權利的困境,「如果你覺得哪一點是錯的,你可以把它指出來。

問題是對方指不出來。

因為我講的都是客觀事實,不是觀點」。

羅愛萍承認,在很多人看來,自己像一隻刺蝟,滿身是刺。

她認為大齡單身的生活方式並不主流,因此需要反抗的事情太多。

可記者見她時,覺得頗好:她一個人生活,睡到自然醒,中午赴約,採訪、喝咖啡、吃飯,都是率性而為的狀態。

前段時間,她有空讀很多書;在朋友圈分享新聞;所有關於大齡單身女性的新聞乃至評論,她幾乎都會關注。

如今,她正轉行做律師,還謀劃著寫一本關於律師的書或劇本。

然而,十多年來至今,她的內心,應該是不平靜的。

她的「刺」,主要來自於針對「剩女」的輿論。

精確的源起難以探究,但「剩女」一詞最早流傳於網絡,2007年被教育部定為漢語新詞之一,現今則成為街談巷議、報刊雜誌和影視媒體的一大焦點。

其間,大眾傳媒「功不可沒」。

羅愛萍記得大約是2004年,關於「剩女」和相親的報導多了起來。

曾在報社工作的她,在國慶假期值夜班時,處理了一條「長假被相親」的稿子。

稿子提及有人回家探望父母,卻被親戚輪番轟炸,7天內足足相了4次親。

她與學者聯手,運用內容分析和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來分析大眾媒體中的「剩女」報導。

這個不折不扣的傳播學研究,採用網絡引擎搜索新聞的方式獲取文本,搜索時間定為2004年1月1日至2011年7月31日,搜索結果為3341條新聞。

研究表明,這一階段媒體報導,持負面評價的占全部「剩女」報導的42.8%,持正面評價的占18.0%,持中立評價的為39.2%;直接在標題上持負面評價的占25.4%,持正面評價的僅為11.5%,持中立評價的報導為63.1%。

有一類常見報導「脫穎而出」,那就是各種大型相親活動,而其中的新聞點,不少都集中在參與者「男女比例失調」——「剩女」多,「剩男」少。

羅愛萍還注意到,某婚戀網站曾在2010年發布《單身男女「剩鬥士」城市指數》,並以年齡為標準,將單身人士劃分為「剩鬥士」「必剩客」「鬥戰剩佛」和「齊天大剩」;更讓她氣憤的是,當年甚至出現借「剩女」之名惡意炒作的事件,比如廣州地鐵站外「表演脫衣秀招親」,後被證實是某網站的營銷手段;還有不少以「剩女」為主題的電視劇熱播,講述其渴望婚姻的故事。

至少在那個階段,「剩女」成了被消費、被娛樂化的對象

這個話題,似乎人人都能說上兩句,包括一些名人,他們在公共場合的發言也被羅愛萍一一記錄,寫入書中——「剩女就是剩飯」、「剩女肯定會被時代所淘汰」……

她覺得更費解的是,一些未必合適的女性擇偶觀念,被媒體和名人褒獎。

比如,一則新聞講述了女孩小琴放棄有房子的男人,跟隨打工認識的男朋友回家,在簡陋的農村房舍里結婚的故事。

小琴因為家境問題幾欲落淚,但報導卻稱讚小琴「懂事」,把沒有新房的委屈和遺憾深埋心裡;還有一位網際網路行業的「大佬」,在公開場合對一位90後女孩說:「女人最幸福的,就是被人駕馭……」

羅愛萍不服氣——為什麼要樹立女性「能忍耐」的形象?為什麼要壓低女性自我發展的期望值?她認為,這錯誤地灌輸了「經營好婚姻比其它方式更能獲取回報」的觀念,間接拔高女性對婚姻的期待。

因此,她「一直在戰鬥」。

卻乏人知曉,某一瞬間,她也曾想過隨便找個人嫁了算了……

「提防」

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內,為孩子婚事操心的家長們放置招親信息的雨傘排成長龍。

每次深度訪談的開場白,羅愛萍都會先說自己還沒結婚,對方就一下沒了提防:「啊!自己人!」

為什麼要提防?

羅愛萍與學者聯手的傳播學研究發現,大眾媒體對「剩女」擇偶心態的文章中,除了沒提及具體情緒的占38.1%,其它主要是描寫她們的負面情緒,焦慮、煩躁、急切、鬱悶、悲觀等。

她至今對此有些憤憤不平,她自己也曾在親人重病時,內心愧疚過——

人們在不同的年齡段、在人生的不同時刻,對戀情和婚姻的想法都不同。

若不深入關注大齡單身女性的工作、生活方式、成長背景,而只截取某個時刻的想法,並貼上一個「剩女恨嫁」的標籤,是否有失偏頗?

北上廣等8個城市的43位受訪未婚女性,從27歲到48歲,各有想法。

王歡(化名)覺得,目前結婚不是生活的中心,生活暫時不需要男人。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會被人視為「不正常」或者「變態」,有同事會開玩笑說「她已經勾搭上了已婚男人」。

劉若男(化名)覺得,即便要劃分「剩女」,也應該劃到35歲,畢竟受教育的時間增加了,接觸社會的時候往後推延,23歲本科畢業,26歲碩士畢業,用10年左右的時間尋找愛情,這個時間長度比較合適。

李慧(化名)的同事們因為「剩女」吵過一架,起因是一位已婚女同事在飯桌上談論「剩女」,並勸誡在座的白領精英要趕快找丈夫:「越等越找不到。

」另一位女同事非常氣憤,情緒激動地說:「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女人,自己結婚了天天嘴上說『剩女』有什麼意思?!」李慧倒還好,她單身久了,早已習慣被已婚女同事茶餘飯後把自己當做談資。

當然,關於「剩女」的話題確實無法忽視,超過25歲的未婚女性人數正大幅增加。

羅愛萍根據人口普查數據發現,1990年到2010年20年間,中國25歲及以上未婚女性增加了1千多萬人;2010年,25歲到29歲年齡段的未婚女性比例已達21.62%,該比例是2000年8.67%的2倍多,1990年4.29%的5倍多。

記者發現,近年來在申城的不少場合隨口一談,幾乎每個人都能講出身邊或多或少的「剩女案例」來——

比如,一位女同事說,她最難以忍受的是,從小到大作為乖乖聽話、好好讀書的類型,順風順水地考大學、讀研究生、找工作,可突然之間,似乎僅僅因為自己「大齡未婚」,整個社會評價體系就逆轉了。

有意無意間,已婚已育人士總要對她顯露出「優越感」和「同情心」。

另一位女同事告知,她有位很優秀的單身閨蜜,是「女漢子」類型,可說起「剩女」時,竟落淚了

只因,她最好的女友,居然也指摘她「太清高了所以難嫁」……

不予忽視,不代表著可以貼標籤,甚至負面評判。

「孤獨」

重慶市南坪萬達廣場上一場單身女性們穿著婚紗為愛賽跑的活動。

「我幾乎是像瘋了一樣歇斯底里地哭喊著,不願意再去相親,這一次在我媽的勸說下,我爸終於妥協了。

不用再相親之後,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身體健康也開始逐漸好轉,去年沒有再得支氣管炎,就連感冒也只是喝了兩瓶藿香正氣水後第二天就好了。

這兩句摘自羅愛萍的微信公眾號「剩女成長記」發的一則網友來稿。

匪夷所思麼?並不。

即便是「一直在戰鬥」的羅愛萍,也曾困惑過——

別人都談戀愛結婚,為什麼我沒有?是我有問題?大概是我不夠漂亮?又大概是我太胖了?

於是,她曾一擲千金買包、買時尚的衣服;於是,她又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減肥事業中。

羅愛萍自認為「從小就是積極熱情的人」,也自稱「感情經歷挺豐富」,談過戀愛的有大叔、同齡人還有比她年幼12歲的「小鮮肉」。

她34歲那年,男孩22歲,在讀大四。

二人都很有事業心,對自己的期待都頗高。

她說自己是個喜歡笑的人,憧憬找一位幽默的男朋友,而男孩的出現,就像是心想事成。

她覺得自己足夠成熟,個人成長不需要男友領路,所以能包容對方的不成熟;給她的婚戀選擇帶來更多自由的,還有經濟能力,她不介意在愛情中多支付一點維持愛情的成本。

這段姐弟戀,雖沒能順利生長,但她認為,她從中明白了什麼是真愛。

她還發現,這段戀情也是在「顛覆和挑戰著主流規範」。

她眼中的「主流規範」,究竟是什麼樣的?

羅愛萍舉了個例子。

有次接受採訪,對方問她多久沒談戀愛了,她答3年,於是那位記者就關心地告訴她:專家提出,和他人建立親密關係的人,人格更健康。

言下之意是,太久不談戀愛的人,人格有問題……

「我花在戀愛和相親上的時間非常少,加起來不超過3年。

」羅愛萍說,她出生於農民家庭,上了一家不錯的大學,千辛萬苦在城裡找到工作,突然發現很難適應職場規則,「在農村的生活經驗,根本不足以應付,一切都變得困難重重」。

工作和進修,應接不暇,擠壓了大量可能用在婚戀上的時間。

這恐怕是都市裡為數不少的單身女性的共同面對

曾有幾次機會告別單身的羅愛萍,在工作和結婚中反覆糾結,最終均以工作取勝。

她去英國讀書,抽時間訪談、寫書,去律師事務所實習,不斷地「拓展人生」,努力在經濟上獨立,並把經濟獨立轉化為對抗逼婚的「話語權」。

可是,總有一點負面影響,是她似乎無法阻止的——

「孤獨」。

這在她29歲時就意識到了。

她曾在夜裡23時給閨蜜打電話想訴苦,這在以前是常見的,可那一次,閨蜜很遲才接起電話,第一句話是「你差點吵醒我兒子了」。

沒說幾句,電話掛斷。

還有一次,羅愛萍在和一位十年沒見面的友人約周末見面時,她忍不住問:「不會打擾你的家庭生活吧?」

她自己也為這種擔憂吃驚:「為什麼我不擔心,會打擾自己的單身生活呢?」

她與一位已婚女友探討這個問題時,對方理直氣壯:女人結了婚,當然要把家庭和孩子放在第一位。

這就是她「被隔離的單身生活」。

她說,朋友圈也「萎縮到難以置信的程度」:一次找人幫忙,還得找工作第一年認識的朋友,「因為沒有其他朋友了」。

在朋友圈看到她喜歡的演員林心如和霍建華的婚訊時,她感慨萬千,寫了一篇微信公號文章——

《有一種孤獨,叫我在拚命向前奔跑,你卻在刷霍心大婚》。

【記者手記】

都是自由,都值得尊重

有個近年流行的說法,「農村剩男」與「城市剩女」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果真?未必。

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的《中國家庭發展報告2015》指出,我國未婚男性多集中在農村地區,且分布在各個年齡組;而未婚女性更多集中在城鎮地區。

這份報告還稱,在我國城鄉差別較大、人口流動的背景下,加上人們在擇偶過程中的婚姻梯度選擇,婚姻匹配的矛盾將不可避免地轉移。

所謂「城市剩女」多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寧缺毋濫;而「農村剩男」多是被動未婚。

至於那種主張「剩女嫁剩男」以維持社會穩定的謬論,就更不必探討了。

二者的最大共同點,除了未婚,恐怕就是對他們的貼標籤。

媒體的報導及各相關利益方對「剩女」形象的塑造,會逐漸建構當前中國社會婚戀觀的認知。

但如果,建構的形象與真實之間存在較大差距,則會造成社會成員的認識偏差,形成刻板印象

「妖魔化」的後果,就是包括未婚女性以及她們的家人、親朋,乃至整個社會,都可能會產生群體過激反應

有一部網絡熱播日劇,最後一集,羅愛萍看哭了兩遍。

讓她感動得落淚的,恰恰是劇中沒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

在她看來,結局展現了日本女人追求個人幸福的堅定,以及編劇對此表達的善意。

而短短數年前,依然是在日本,全球晚婚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大齡未婚女性曾被稱作「男人扔掉的女人」。

時代在進步,這個世界越來越多元化

人可以有多種選擇,結婚或者不結婚,都是自由,都值得尊重。

羅愛萍的一位女友對她說:「如果你那麼在意周圍對自己是『剩女』的閒言碎語,只能說明你的內心是惶恐和不安的。

羅愛萍深知,身邊不少未婚的女性朋友,都抱著這份「無所謂」的態度,甚至有時會自嘲。

可至今,羅愛萍仍會生氣。

她覺得,內心強大的「剩女」可以刀槍不入,而內心不夠強大者面對這種醜化的輿論,並不具備自我調適並應對的能力。

她「一直在戰鬥」的,遠不僅是「逼婚」,而是在迅速發展的中國社會,某些跟不上時代的偏頗和陳見

《中國剩女調查》作者 羅愛萍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雍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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