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不婚的愛情更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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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 | 蔣方舟 胡赳赳

不婚並不可怕

胡赳赳：從生活方式上來講，不婚會不會成為一種主流的選擇？

李銀河：你所謂的主流，那是就二者的比例來說，大多數人還是選擇結婚，不婚肯定是少數。

但是如果說它已經能夠構成統計上直接矚目的比例的話，那是有可能的。

我看20世紀末的資料，美國和法國的不婚率就總是保持相當大的比例。

像有一個國家有一半的人是不結婚的，同居或者單身，然後有一半的人是持結婚證的。

有一個資料上說，法國只有19% 的人進入婚姻，其他都不進入婚姻。

不婚的幾種方式，其中有一種叫同居，還有一種就是分別居住各自的房子，各自生活，各有各的工作。

蔣方舟：我周圍這種分別居住、單身越來越少，他們在大學畢業之前就開始訂婚，我覺得這兩年好像這種不婚的比例應該是在下降的。

李銀河：可能有的人覺得大學同學是最好的選擇。

考到同一個大學智力水平是差不多的，生長環境什麼的也差不多，他們擔心以後沒有這麼好的人選吧。

中國的婚姻肯定出了問題

胡赳赳：你是站在不婚的這一方嗎？

李銀河：哪方面也不站，就看是什麼、為什麼。

胡赳赳：你怎麼看待婚姻？

李銀河：婚姻肯定是出了問題，要不怎麼離婚率這麼高。

北歐有的國家有一半人選擇不婚，要說起來，就是離婚費用太高。

現在法國有一種合約婚姻，一開始就是同居，它與婚姻最主要的區別就是有一方終止，另一方馬上終止，沒有任何官司。

原來的婚姻離婚代價太大了，所以他們都不去註冊。

胡赳赳：婚姻有它好的一面，它保護婚姻當中弱勢的這一方。

李銀河：在美國的離婚條款中，收入高的人要補償收入低的，讓他保持在婚姻裡頭的生活水平。

胡赳赳：在中國，婚姻和家庭比在國外的義務更大。

在公共福利不健全的情況下，婚姻和家庭承擔了大部分社會化的職能，比方說教育、買房、醫療、保險。

所以家庭完整性對中國人來說顯得更重要。

蔣方舟：我父母的婚姻，剛剛一開始是捆綁，一個是警察一個是老師。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結婚，他們不是因為愛情什麼的，而是分房子。

這麼多年來，我覺得我父母的婚姻是鍛鍊能力，相互克服。

他們完全沒有交集，沒有共同語言。

我看他們吵架就會勸他們離婚。

胡赳赳：這會不會讓你嚮往更美好的婚姻？

蔣方舟：不會，我不會想更美好的。

我是覺得這個制度比較奇怪，這麼不靠譜的兩個人最後都能夠在一起，像捆綁的繩子，牢靠的。

人的壽命太長了是癥結所在

李銀河：婚姻有保護作用，保護弱者，它主要的起源是傳承，有了私有財產，要傳承，還有孩子，人得養孩子，這是婚姻最主要的功能。

蔣方舟：那按照這種不堪的未來走勢——我原來上過我老師的課，他說，以後走婚會成為婚姻制度的趨勢。

李銀河：如果說它更符合人類的功能，優於一夫一妻制的話，那它早就成主流了。

它只是邊遠的少數民族的選擇。

走婚應該不是婚姻的趨勢，人類所有的國家都選擇了一夫一妻制。

胡赳赳：剛才我們談到說婚姻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了問題的，那在你看來矛盾在哪兒？

李銀河：最主要的問題還在於人活得太長久了，原來人的平均壽命是三十幾年，還沒等提離婚，人就已經死掉了。

而現在很多人活了七八十歲，面對一個人太久，可能是有點審美疲勞。

婚姻的功能都發揮完了，孩子養大了，如果說他們倆感情很好，那他們很高興互相做個伴。

如果有點不好的話，那就變成互相折磨。

好多家庭都是這樣，已經不具備婚姻的功能了。

兩個人都有工作，為什麼非要在一起呢。

如果他們在一起的理由就是感情特別好，像朋友那樣，那這個婚姻還有功能。

而現在有的關係很冷漠，甚至互相厭惡、仇視，這個就麻煩了。

蔣方舟：離婚的最佳時期是結婚幾年啊？

李銀河：按比例還是結婚三年，三年一過就開始養孩子。

「類婚姻」狀態是一種發展趨勢

胡赳赳：不婚並不意味著沒有性伴侶或沒有孩子。

你怎麼看待這個群體處於這種「類婚姻」的狀態當中？

李銀河：這是一個發展趨勢，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

不結婚但是有性，或者有同居的伴侶。

一些對婚姻前途很擔心的人就想，與其將來鬧離婚還不如就先不結。

胡赳赳：同居有沒有婚內家庭責任的限制？

李銀河：我以前研究過同居的人群，其中有一個人說得很有意思，他們同居五六年了。

她說：「如果我們倆感情還在就不需要那張紙，如果感情沒有了有那張紙也沒用。

」

蔣方舟：我雖然不相信愛情，但是我對婚姻還是有基本的信任，我喜歡這種制度性的保護。

不婚的愛情更持久

蔣方舟：婚姻會強迫一個人和你在一起，強迫你去愛他。

我覺得不婚沒有一種外力的強迫，會走向愛的另一種冷淡。

最後反而會覺得婚內的愛情會更容易持久一些，因為有個制度在強迫你去愛另外一個人，會不會啊？

李銀河：很多人因為愛情而結婚，最後激情變成柔情，愛情變成親情。

時間一長都是這樣。

蔣方舟：不結婚的愛情和結婚的愛情哪個會持久一些？

李銀河：可能還是不結婚的吧。

胡赳赳：就像薩特和波伏娃那種。

李銀河：我認識一對，男的比女的小9歲，他們同居大概有9年了，他們說要不結婚吧，結婚沒幾個月就離了。

他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一直都有吸引力，一直在戀愛中，一旦結婚就不行了。

當然，這個例子比較極端。

蔣方舟：一結婚就沒有美感了。

李銀河：看著那個女的，老公在想，上廁所都不關門。

胡赳赳：人一旦鬆懈下來是沒法看的，男人和女人都這樣。

蔣方舟：在不婚狀態中自欺欺人，假裝自己在戀愛，假裝自己在不斷選擇，假裝自己有很多可能性，認為自己認清了婚姻的本質，我本身對這種戀愛狀態還是不信任。

胡赳赳：在目前，沒有比一夫一妻這個制度更好的狀態下，我們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

李銀河：我們應該有多元化的選擇，大家對所有存在的方式都認可，都不壓抑。

有些人選擇單身，你就不要非得說她是一個失敗者，是剩女，有很多詞是很恐怖的。

就像一個女人到三四十歲了還不結婚，人們就說她有各種怪癖，很變態，這對女孩子壓力很大的，那我好歹結婚，別進入這種另類。

胡赳赳：但我真感覺如果是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那個狀態，還是會很成問題的。

李銀河：人家是有性的啊，只是沒有婚姻。

一個比較合理的社會應該是多元化的，有些人單身，有些人進入婚姻，有些人同居。

人性是無比豐富的，這個人的美酒佳肴是另一個人的穿腸毒藥。

你奇怪還有不結婚的人，那人就是不結婚的，你看怎麼辦，你非得逼他？

婚姻千瘡百孔，卻是道德的庇護所

胡赳赳：你是怎麼看待婚外戀的？

李銀河：婚外戀在道德上是不行的，因為你有婚約然後又違約，背著人偷偷摸摸肯定不對，所以要戀的話，最好先離婚。

胡赳赳：但是目前我們的社會大量存在這個狀態。

李銀河：很多，在國外有一次統計，婚姻之外有一次性行為的人占40%，估計中國現在比這個少不了多少。

胡赳赳：有些詞很暴力，比如二奶，把男女關係描述成最受歧視的狀態。

李銀河：這個詞是對共性的概括，比如說二奶，他以前有一個大老婆，在這養一個小老婆的意思。

這個概括肯定是帶貶義的，而他這種行為確實在一夫一妻制、在有婚姻承諾的情況下是不好的，所以就貶低它。

《蝸居》裡頭也有愛情，但大家是持否定態度的。

蔣方舟：這樣來看，婚姻就變成了道德的庇護所。

李銀河：你要是忠誠的話，社會評價就高，你要是背著另一半去搞婚外戀，社會評價就會低。

而且這種低的評價也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你有一個忠誠承諾。

西方的多邊戀就沒有這個問題，大家都是商量好的，兩男一女，兩女一男，兩男兩女，共同組成一個固定的關係，這個就沒得說了。

蔣方舟：我一直很疑惑，原來看西方的電影，結婚都要宣誓，而在中國，結婚儀式只是簽一個紙。

會不會對婚姻的承諾不一樣，西方更認真一些？

李銀河：不一定，他們婚外性行為占40%，美國和澳大利亞43%。

胡赳赳：就是說面對千瘡百孔的婚姻，不婚是個美好的選擇吧？

李銀河：我覺得不婚是一個可以允許的選擇，人們沒必要去壓抑這些人或批判這些人，或逼他們應該一定要結婚。

婚姻最初是伴隨私有財產而出現

李銀河：婚姻還是有它存在的一個最重要的功能，不可替代的，養孩子。

胡赳赳：但是我覺得養不養孩子也無所謂啊。

李銀河：傳承財產，你願意把財產傳給另外的人嗎，不是你親生的孩子？

胡赳赳：那為了傳承財產才去生一個？

李銀河：好多人生孩子都是為了這個，婚姻也是為了這個，要不最早婚姻為什麼會出現呢？它就是因為有了私有財產。

胡赳赳 ：《 新周刊》曾做過一個「婚姻股」專題，肖鋒一篇文章叫《結婚就是開公司》，是兩個人的股份公司，各占一半，就是一個公司形態。

但是我骨子裡還是有男權思想，就是認為一夫多妻制特別穩定、特別好。

李銀河：中國解放前完全是一夫多妻制，一夫一妻制在中國只有60多年的歷史。

胡赳赳：一夫多妻制完全解決了大奶、 二奶這樣的問題。

蔣方舟：一妻多夫更自然，更符合女權社會的本能，而且女人對一個家的維繫能力更強。

胡赳赳：或者可不可以同時存在一夫多妻制或一妻多夫制？

李銀河：西藏就是這樣，包括在一些邊遠的農村都是這樣，實際是一妻多夫了。

還是用福柯的話說，一夫一妻絕對不是本能而是社會塑造，不是人的本能需求。

就是社會把你變為一個現代人，文明人，你就得遵守這個規範。

愛情不是本能而是社會塑造

蔣方舟：很奇怪，人到20 多歲就想結婚，這是出於人的本能還是社會心理習慣呢？

李銀河：我覺得是習俗的。

蔣方舟：我現在21 歲，超級想談戀愛，是不是本能自然轉化成我想結婚或怎樣？

李銀河：我就是在想，人的本能、人的本質是被塑造的，是被社會定構的，你到一定歲數想談戀愛想結婚，這都是社會塑造的，讓你以為這是你的本能。

胡赳赳：不管怎麼說，人的思想裡頭還是相信有永恆的愛情存在。

李銀河：愛情這個東西，一般說是指西方的那種romantic love（浪漫愛），就是13世紀的騎士愛，那個時候才有的。

往往老大有爵位，老二老三沒有，就到處流浪，然後就去愛上已婚的貴婦，這是浪漫愛的起源。

胡赳赳：這種愛也是社會塑造，也不是本能?

李銀河：男和女的規範，也是社會塑造的。

男人應該怎麼樣，女人應該怎麼樣，是社會告訴你的。

有個學者就說：「所有關於性別那一套東西都是表演，它是一個沒有原件的複製品。

」連原件都沒有，整個是社會塑造的，根據不同的時空、地點、地理。

比方說女的應該留長頭髮、穿裙子，這些都是社會慢慢告訴你的，並不是本能的。

胡赳赳：比如說男人一定會喜歡女人，不會喜歡男性，這是你的社會意識而非本能。

李銀河：這也是社會塑造，要不你沒法解釋古希臘的時候所有少年都有男性戀。

本文選自人生太短，只夠相愛：《新周刊》情愛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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