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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

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家 ... 鹿鼎記線上小說閱讀 上頁 書架 目錄 顏色 下頁 《鹿鼎記》金庸《二○一六年十月七日版》《好讀書櫃》典藏版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蒨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衝風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兩個是中年人。

後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

女嬰啼哭不休。

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

囚車旁一名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簷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

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嘆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  那小孩問道:「爹爹,他們犯了甚麼罪?」那文士道:「又犯了甚麼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

」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子,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

那小孩道:「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真沒道理。

」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

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

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們就是魚和肉。

『人為鼎鑊,我為麋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麼?」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裏去。

」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為和平,只吃青草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

兇猛的野獸要傷牠吃牠,牠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了。

」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

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

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隻又肥又大的鹿。

」  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

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

」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來吃。

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裏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

『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

』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裏燒死了罷!』」  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  那文士道:「不錯。

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口大鼎。

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

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

左傳上說:『楚子觀兵於周疆。

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

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

』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

楚王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規,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  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

『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那一個做成了皇帝。

」  那文士道:「正是。

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

」說道這裏,嘆了口氣,道:「咱們做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

『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

」  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

只見天色陰沉沉地,似要下雪,嘆道:「老天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

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

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啦!」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陣好風,吹得你二位光臨?」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頦下一部黑鬚,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餘姚人氏。

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崑山人氏。

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

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你商議。

」  這文士姓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逸。

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既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

」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

」  不多時,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

一名老僕奉上酒菜。

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  黃宗羲神色慘然,搖了搖頭。

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乾了六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

」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  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

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為「山林隱逸」,應徵赴朝為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

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為「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侮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髮為僧,做了假和尚。

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

「清風、明月」這兩句詩,譏刺滿清,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

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

呂留良道:「兩位謬讚了。

」  顧炎武一抬頭,見到壁上掛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采,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

」呂留良道:「正是。

」那「二瞻」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

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嘆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

只是他為人穩重謹慎,既不落款,亦無題跋。

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畫了送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於夷狄。

我輩忍氣吞聲。

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

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

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

黃宗羲研起了墨。

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

頃刻詩成,詩云:  「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

其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

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

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

畫將皋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泚。

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裏。

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

山川開霽故璧完,何處登臨不狂喜?」  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

」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

」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璧完』,縱然是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

」  黃宗羲慢慢將畫捲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掛不得了,晚村兄須得妥為收藏才是。

倘若給吳之榮之類的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累了二瞻先生。

」  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

」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

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

不知究是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此來,乃是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

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

」呂留良驚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  黃宗羲道:「是啊。

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寧袁花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

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

」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

不知到了何處。

」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已出來相見。

我已在他的書房的牆壁上題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訊息,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  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幾乎盡遭毒手。

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

」  呂留良氣憤憤的道:「韃子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拚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罵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  顧炎武道:「晚村兄豪氣干雲,令人好生欽佩。

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

再說,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甚麼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於權臣鰲拜之手。

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鰲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

」  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

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跟他們搗蛋。

鰲拜乘此機會,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

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

」  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韃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韃子的算中了。

」  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

」黃顧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

」  呂留良沉吟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韃子的天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沉吟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裏,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於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  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跡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

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韃子,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

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

」說著匆匆入內。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顧忌甚多,不敢盡言。

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  顧炎武嘆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

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又如何會對韃子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

」  ※※※  浙西杭州、嘉興、湖州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產稻米蠶絲。

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兩縣。

自來文風甚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中國字分為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頫,都是湖州人氏。

當地又以產筆著名,湖州之筆,徽州之墨,宣城之紙,肇慶端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州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

其時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鑨,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

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鑨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

  忽有一日,鄰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

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既來求借,當即允諾,也不要他用甚麼遺稿抵押。

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

莊允城便答應了。

那姓朱少年去後,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大部份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

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

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  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即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讀給他聽。

他認為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鴻儒,再加修訂,務求盡善盡美。

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莊廷鑨便輾轉託人,卑辭相邀。

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

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不少大手筆之力。

書成不久,莊廷鑨便即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

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

這部明史卷秩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鉅。

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間大屋作為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為莊廷鑨,請名士李令皙作序。

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銘、吳之銘、吳之鎔、李祁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徵、韋金祐、韋一園、張雋、董二酉、吳炎、潘檉章、陸圻、查繼佐、范驤等,共一十八人。

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

  「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敘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

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

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訐指責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

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

莊廷鑨之名噪於江北江南。

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

  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

湖州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內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為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

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

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為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

有些富人為免麻煩,便送他十兩八兩銀子。

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刺,說道閣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寧可去周濟給閣下害苦了的貧民。

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職,無權無勢,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閣下的為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  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讚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

」便笑道:「莊翁厚賜,卻之不恭。

兄弟今日離別湖州,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州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

」  莊允城問道:「甚麼叫做『湖州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

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鑨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

這『湖州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

」  吳之榮前一句「令郎親筆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得心花怒放。

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親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倒是有的。

原來外間說鑨兒此書是『湖州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

」不由得笑容滿面,說道:「榮翁說甚麼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

」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喜歡,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

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

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

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

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史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並駕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

」  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讚,謬讚!不過『湖州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

」吳之榮正色道:「怎麼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州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州兩大名產,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絲、湖筆並稱。

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

  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

今日老著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為我家傳家之寶。

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翁之厚賜了。

」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

」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著邊際的瞎說。

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

」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

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忙將包裹掂了掂,那包裹雖大,卻是輕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

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產,謹以相贈。

」  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

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謅的「湖州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  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另叫飯菜,愁腸飢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書輯略』閱看。

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

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甚麼?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

其時金貴,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獪,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拋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的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

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讚而特讚。

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

」  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於丙辰建元,從這一年起,就不該用明朝萬曆年號,該當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  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書「明天啟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

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為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大清順治元年」。

又看清兵入關之後,書中於乙酉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曆元年」,那隆武、永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裏。

他看到這裏,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

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財?升官發財,皆由於此。

」想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

忽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甚麼事?」  吳之榮笑道:「沒甚麼!」點燃油燈,重新翻閱。

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叫,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處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

  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

最犯忌者,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

「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號紀年,原無不合,但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

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清朝痛恨入骨,決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

莊廷鑨是富室公子,雙眼又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

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

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

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沉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囉唣。

  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

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

」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興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窖,一時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各處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影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功訐建州衛都督(滿清皇帝祖宗的親戚),以及大書隆武,永曆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

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跡,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只呆呆出神,過得半晌,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州販書客人新近送來,到貨還不過七八天。

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神。

他收回舊書,重新鐫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

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

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

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為「紹興師爺」。

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穀,處事便十分老到。

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

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禮聘一位紹興師爺。

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人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達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蹟。

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言。

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際幾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開脫,即可使之死裏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

他見這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身破家,當即向將軍告了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州南潯鎮上,將此事告知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向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

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

當下便將此計說了出來。

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

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將出去。

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

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

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覆。

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

」層層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裏,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

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收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

他窮愁潦倒,只好廢然還鄉。

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幌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

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覆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內容並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係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係捕風捉影之辭。

那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

」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

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

既無退路,心想拚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

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

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輔政。

其中鰲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眾,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

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

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鰲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

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鰲拜府中。

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鰲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人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

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

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鋃鐺入獄。

  ※※※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留良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只是嘆息。

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

江南中產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旗兵為奴。

前禮部侍郎李令皙為該書作序,凌遲處死,四子處斬。

李令皙的幼子剛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

」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

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凌遲棄市。

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

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計其數。

湖州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註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

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產,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

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

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

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

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

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

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

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閒坐?本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

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

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

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只怕也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掛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

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范驤、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

」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

」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倒要請教。

」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

府中更養了一班崑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

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託肝膽,便問起情由。

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

」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  查繼佐,字伊璜。

(「觚賸」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寧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艷,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

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簷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

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乾,讚道:「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

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罈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適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

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

」  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

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

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

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

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罈至數十罈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

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

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

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

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簷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

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

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

」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

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

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

」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

」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

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

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

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

」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

」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骯髒,但想:「我既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

」當下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

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

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奇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

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

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

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省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

」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

」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

查伊璜心想:「我連這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為何送禮於我?」當下沉吟不語。

那軍官道:「敝上說道,些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

」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中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

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福是禍,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

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嚐,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

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服的貴介公子到來。

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器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伊璜,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姪子吳寶宇拜見。

」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省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姪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桓數月。

」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

說來慚愧,兄弟生性疏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

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

公子請少坐。

」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

」他心想這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

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

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

」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舊袍,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韃子佔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響應,說不定便能將韃子逐出關外。

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

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

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

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

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

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

」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

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察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

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

」這句話本來意存譏刺,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

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和自己向來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撫台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掛懷。

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

消息傳出,眾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

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

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

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花園涼亭中對坐飲酒。

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

」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裏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

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

廣東風景名勝甚眾,幾個月內,遊覽不盡。

」  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

」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罷。

」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

」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為國為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韃子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為恥。

查某未免羞與為友。

」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

」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

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

查某手無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

」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

」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是起義反正的良機。

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韃子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才不負了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  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復明。

」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甚麼?」吳六奇掩好衣襟,說道:「適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

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敢再行隱瞞。

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

」  查伊璜見了吳六奇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道:「原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吳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

」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  吳六奇道:「先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

」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那丐幫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

幫中兄弟均是行乞為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

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

在下位居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

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他打得重傷。

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

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邀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先生不棄,還當在下是個朋友,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

」查伊璜道:「原來如此。

」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

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

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個奇男子,我吳六奇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

」  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

兄台不容於丐幫,獨往獨來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

」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

」  吳六奇道:「後來滿清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

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

這刺客武功不是我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

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

他越罵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

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罵得那麼明白痛快。

我嘆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得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

第二天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

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願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

』」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

』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

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復明。

那天地會是台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

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

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台灣傳下訊來,封我為洪順堂紅旗香主之職。

」  查伊璜雖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

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

  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眾,退回台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

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天地會,會裏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復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

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稱了。

」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五字,愧不敢當。

只要查先生肯認我是朋友,姓吳的已快活不盡。

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真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得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

』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甚麼人物。

」查伊璜想像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

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來為陳總舵主乾一杯!」  兩人一口飲乾。

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

只須將軍那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

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

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

回到家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台。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洩漏,給韃子們先下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樑。

」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

」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

」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圻,范驤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

」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陸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

」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按:「聊齋誌異」中有「大力將軍」一則,敘查伊璜遇吳六奇,結語說:「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

」評語稱:「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

而將軍之報,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

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

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

」「觚賸」一書中敘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稿,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

未幾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

吳力為孝廉奏辯得免。

」至於吳六奇參與天地會事,正史及過去稗官皆所未載。

)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氏母子三人,黃宗羲又是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

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𠹳𠹳一聲怪笑。

三人大吃一驚,齊喝:「甚麼人?」卻更無半點聲息。

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推開艙門,走上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間船篷竄起一條黑影,撲將下來。

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

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了船艙之中。

  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

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

吳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鰲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  呂留良道:「閣下說甚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

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

」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

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

」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

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掉過船頭,回杭州去,有甚麼古怪,小心你的狗命。

」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僱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長年搖櫓拉縴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

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自是在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下屬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

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

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甚麼岔子,干係可不小。

」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

」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鰲少保,人人不愁升官發財。

」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份?」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這四人,原也沒這等福份。

」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

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

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

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

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

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

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

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的後腦。

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

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

那書生喝道:「那裏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

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觔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

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竹篙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幌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拋入運河,重點燈燭。

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     註: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

開始寫作之時,中共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獄高潮雖已過去,但慘傷憤懣之情,兀自縈繞心頭,因此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

  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

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於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

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

」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

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

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六年。

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

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

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

「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

」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為是漢人懷念前明。

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其實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今茅塞子之心矣。

」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

」  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庭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

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係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

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

又於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餘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

……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

」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

  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回稱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

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

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姪兒查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

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

當時稱為「一門七進士、叔姪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

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

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

」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

清人王士禛、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游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

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值。

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姪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

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

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

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做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  「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

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

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

」(原註:上姪先一日卒。

)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復時時喚奈何。

為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

」按:「春雨少」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指政事嚴苛。

  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

賸有圍外人,追思璫禍酷。

」按:「璫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

「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為血肉害,蟣蝨當末減。

」「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

風捲飛花來,誰家庭下樹。

」(原註: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

)  「敗群鵲」:「朝喳喳,暮嚄嚄,鵲聲喜,烏聲惡。

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干生處樂維南(按:紇干,山名,積雪極寒)。

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為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併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回一嘆還逡巡。

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吁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  「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閒步其下偶成。

」:「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為牢,獨來伴拘囹。

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

已經三月餘,眾眼終未青。

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

寄語後栽者,勿依問囚廳。

」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

「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可見即在清朝統治最嚴酷之時,禁網之密,對文字的檢查,仍遠遠不及中共文化大革命的厲害。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

「敬業堂詩集」篇什雖富,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

這裏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

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只好全部放棄。

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

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為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為查慎行題過「敬業堂」三字的匾額。

當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

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恐怕很少人讀到過,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

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昇時稱「聲山太公」。

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書回目中有生僻詞語或用典故的,在每回文末稍作註解,以助年輕讀者瞭解。

本回回目中,「鉤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鉤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

「峭蒨」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蒨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鹿鼎記-目錄 書架 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蒨風期月旦評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十回 儘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啣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彫篆石碣敲頭陀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二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粧時第二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二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第二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二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戲第二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心苦竅玲瓏第二九回 捲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第三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三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三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第三四回 一紙興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三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三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三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三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第三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四十回 待兔祗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四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四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四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四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第四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四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四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四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摺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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