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 電子報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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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天收治加護病房時,除了病人意識略顯躁動外,我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不正常 ... 於是我交代護理人員開始靜脈注射鎮定劑和止痛劑來控制,想說等危急的關頭過了, ...   病人 一般內科陳志雄醫師   病人從幾年前發生車禍就不良於行,隨後因為個性改變。

乖戾不近於人且無人同住,所以就被送去安養中心由專人負責照顧。

據他的家屬說的,病人一直是清醒的。

  問題就出現在這裡,當我值班接到這個病人時,他的情形已經出現急性腎衰竭,代謝性酸血症合併全身低血壓,被診斷是敗血性休克合併呼吸衰竭住進加護病房。

雖然那天收治加護病房時,除了病人意識略顯躁動外,我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後來才想到家屬一直在問他的意識如何,不過當時沒有想那麼多,以為只是很單純的敗血性瞻妄。

於是我交代護理人員開始靜脈注射鎮定劑和止痛劑來控制,想說等危急的關頭過了,比較穩定之後再停掉藥物來評估意識狀態。

  病人其實還算年輕,約莫四十五六歲出頭,正應該是事業有成的時候。

當然是不是真正事業有成,我很難去確定。

但是後來我發現所謂的家屬,竟然分成他的前妻和他的弟弟及情人兩群,就開始感覺事有蹊蹺了。

  是不是真的是有蹊蹺,我也是根據經驗法則來看的。

因為,沒有一個離婚已經好幾年的太太,或是一個久病住安養中心的病人的弟弟,會每三四個小時就來探病。

簡直是晨昏必視,灌藥按摩,噓寒問暖,只差沒有嚐糞斷病,痛若己病。

  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是對於人性失望,相反的,我是對於病患家屬的心理有一定的認識。

特別是這種久病纏身的病人,那種家屬內心的煎熬,以及整個家庭的失落與悲哀,我知之甚詳。

記得當年第一次下加護病房的時候,那時候的學長,一位資深總醫師分配給我一個久病纏身的老公公,中風後多年臥床,因為嗆入性肺炎而接受插管呼吸治療。

這位老公公年事已大,最後因為多重器官衰竭而過世。

當向他哭成一踏糊塗的兒執輩解說病況時,我注意到一旁他的太太,一個慈祥,但看的出來堅忍剛毅的老婆婆,以接近九十度的彎腰向我說謝謝。

  我開口問了一下:「阿媽,你會難過嗎?」   她笑了笑,「老公公解脫了,不是嗎?」   所以當我連續好幾次值班的時候,遇上前腳剛離開以前妻為首的第一群家屬,接著就遇上病人弟弟的第二群家屬後腳入,就很惱火。

火的是每群來都要我解釋病情,惱的是這一群就是要灌中藥,而另一群就是接著要請氣功師發功。

沒有一個離婚已經好幾年的太太,或是一個久病住安養中心的病人的弟弟,會每三四個小時就來探病。

  我必須再重複這句話一下:「這是不可能的事。

」   在加護病房裡面,生活是充滿變化的,病人可能這一秒鐘好好地,卻在下一秒鐘突然之間心跳停止。

有一次值班非常的旺,我忙到快昏倒,這床剛CPR完了後就是另一床病人在喘,喘完了就是另一床病人血壓掉。

好不容易病人稍微穩定後,然後就是會客時間,突然出現一些遠方孝子要找「加護病房總醫師」解釋病情,明明主治醫師已經講過了,還是要問你們「總醫師」在不在……   正當我在給一個滿口英文單字,堅稱自己是高級知識分子,「我想要understand我爸爸why他無法拔掉呼吸管的reason」,怎麼說他都聽不懂,但是卻什麼事都有意見。

而我卻無法從這場面脫身的窘況在心中滿腹牢騷的時候,我眼角突然注意到,病人的弟弟拿出的是很普通,好像是普通西醫診所的藥包出來的藥,而不是好幾萬一帖,坊間傳說中的要有緣人才有神效的中藥包裝。

  我的心恍神過去,看著白白藥粉狀的東西和著水順著鼻胃管流進去的當中,似乎看到了一個躺在地上的戰爭難民,蜷曲著身子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對著一個沒有慈悲心和殺紅了眼的士兵求饒。

而那個士兵還是一把刀子往下捅進去。

  「Sorry,你有在聽我talking嗎?」高級知識分子不悅和鄙視的表情顯露在臉上。

  我很難不去注意到那一畫面,雖然前面的這個,他愚蠢的程度更需要被CPR。

對啊,我們一直往腦子壞掉了的方向去找原因,又是電腦斷層,又是核磁共振的,我們還送了腦脊髓液去檢查,腦電波也作了,一直沒有定論。

會不會是藥物影響?我們都沒有注意過。

我心中激昂的程度,好似我突然之間得到諾貝爾醫學獎一樣的感動。

  「你的attitude很差,You不尊重我」高級知識分子火了……   這是一齣某某花連續劇類的故事。

一個有錢的傢伙,當年愛上某某小姐後結了婚,生了兩小孩,結果中年有錢的老公因為不便明講的原因,意外發現他老婆偷吃擦不乾淨,怒而離婚。

想說人世間苦集滅道,會因為摘掉綠帽而好一點,結果也不知道有沒有好,才過那幾年,就在車禍中撞成不良於行,落寞地在安養中心受照顧。

  男人不能有錢,因為有錢就會搞怪;但是不能搞怪的男人有錢,他的家屬就會搞怪。

整個故事突然之間清楚了起來,男人根本不是醒不過來,他的老弟一直在灌的東西,我們根本不知道成分,只是當成他老弟買來的中藥。

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當然要好好把握,病人安養院已經住了好久了,何時會享受到他的遺產,根本不知道。

離婚的老婆當然也懂這個道理,就算被指責偷吃擦不乾淨,小孩子的爹是誰,女的最清楚,要驗DNA當然不怕你來驗,只怕你不驗。

   我在開單送毒物學檢驗的時候,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手是在發抖的,一定是什麼東西不對了,或是過量了,不然沒辦法解釋莫名其妙就是醒不過來,才讓這個病人在沒有任何已知的疾病下意識違常,然後被宣告成禁治產。

  看著他弟弟的手,拿著鼻胃管餵食,不假手於護士小姐或是其他人,餵食藥物同意書上寫的菩薩還魂丹,我突然覺得很噁心,一個想經由禁治產宣告來得財產,一個是已經拜託小姐抽病人血液,去做親子DNA檢驗的前妻。

突然覺得一陣頭暈,這是什樣的人世間,原本以為遠方孝子的行徑已經夠誇張了,竟然還有如此險惡的情形。

  然後月底和月初的交接到了,我換到不同的加護病房去支援。

雖然日出日落,不變的是永遠純白刺眼的照明,日子一樣緊湊且忙碌,漸漸的我就忘記這件事了。

因為藥毒物檢查項目幾乎都是外送到台北榮總作的,當時候沒有馬上知道,就更不用說在離開這個病人後,忙中還會想知道他的情形了……   直到有一天,被通知去病歷室整理他的病歷,我才想起這件事情,手指顫抖而急切地翻到最後面的檢驗單張:Morphine:陰性;Benzodiazepine:陰性;Barbiturate:陰性……   看著十多樣都可能造成意識違常的檢驗,卻全部是檢驗陰性,倏地心情一陣沮喪。

接著我翻到出院病摘的最後一頁,呆呆地望著病人最後急救無效,因而病危辦理自動出院的記載。

一個世間深鎖的謎題沒有獲得解答,而這個疑問再也不會有任何答案。

這就是人心,陰暗而幽微……   雖然,你一度以為可以提燈照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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