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度空間》:面對眼前所愛,張國榮與自己的過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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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許多年過去了,我們並不能更了解你,然而謝謝你留給我們的那些歌、那些電影,或許可以讓我們在奔向未來的日子裡更看清自己。
謹以此文紀念哥哥對電影藝術的貢獻。
本文作者: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中美精神分析聯盟(CAPA)高級組成員,中德精神分析學院在讀。
電影愛好者,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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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音
在精神動力式心理治療中,富有經驗的治療師會格外關注來訪者每輪談話結束離開治療室時所說的最後一句話(Exit
Line):那句話往往提示了來訪者在當下時空中潛意識裡想說卻還沒說的內容,並且那樣的內容由於其內心阻抗而沒有在談話過程中更早的時候被披露出來。
通過分析那樣的一個「尾音」,治療師可以感受到來訪者內在世界中壓抑和難以直接表述的部分。
如果把作品視作藝人在一個特定時空範圍內的表達,《異度空間》被認為是張國榮電影生涯的「尾音」。
通過自由聯想的方式分析這個「尾音」,似乎能從中窺探到對張國榮命運的諸多隱喻。
《異度空間》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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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聯」 人格
《異度空間》講述了女主角章昕(林嘉欣飾)因經常看到鬼而求助心理治療師阿占(張國榮飾),在這一過程中兩人之間萌生好感,章昕慢慢康復了,並且在治療結束後兩人正式開始戀愛同居。
此時一直不信有鬼的阿占也開始遇到了鬼,並逐步回憶起自己內心常年隔離掉的重大心理創傷……如果把《異度空間》提煉出一個核心關鍵字,毫無疑問會是「鬼」——到底有沒有鬼?為什麼有些人會看到鬼?怎麼讓鬼消失?
字典里將鬼定義為「死者的靈魂」,也可被稱為「幽靈」。
在電影螢幕上,「鬼」作為一個客體可以引領故事突破現實與虛幻的邊界。
儘管有時候「鬼」也會被描述成溫暖友善的形象,但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存在會喚起每個觀眾心中的脆弱與恐懼。
「鬼」通常是人類的樣子,並且往往提示著某種重大創傷的存在,他們經常死於非命,並在化身為「鬼」之後向兇手或責任人復仇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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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界祖師爺弗洛伊德在1919年的論著中提到「見鬼是人們心中所壓抑部分的集中臨床體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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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著名精神分析治療師費爾貝恩在此基礎上加入了關於心理創傷的視角:在他的客體關係理論中,鬼代表了壞的客體,是創傷後的無意識表現形式,並且強調了見鬼往往伴隨現實中的誘發因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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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英國精神分析治療師瑪麗莫頓又進一步發展了精神分析視角對於鬼的解讀:鬼不僅是人格被壓抑部分的再現,也是自我(Ego)「失聯」部分人格之回歸[3]。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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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 關係
在《異度空間》中,章昕與阿占有著相似的成長背景:家人常年在國外,關係疏離,他們對於親密關係的體驗是壓抑的。
當章昕獨自一人搬入出租屋時,全新的環境某種程度上激活了她內心的孤獨感,尤其是當了解到房東的太太和孩子多年前死於非命而他依舊在幻想等待家人歸來時,章昕內心所壓抑的對親密關係的喪失感劇烈爆發出來,投射於現實世界中「借用」了房東故去家人的形象,反反覆復在房內看到他們的怨靈,而這些怨靈也揭示了章昕自己不願面對的部分內心世界: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人,她渴望溫暖與安全。
拋棄、分離、死亡,這些不僅是章昕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也是心理治療師阿占的,不同的是後者動用了更為強大的內心防禦機制:研究腦科學與忙碌的工作幫助他隔離掉了內心真實情感,看似社會功能良好,實際並沒有人情味。
這種防禦在阿占自己陷入愛情時逐步瓦解,與章昕的戀情激活了他對於親密關係的體驗,也從而不可避免地喚醒了他的創傷體驗:前女友因他而自殺,這部分記憶由於太過痛苦而被深深壓抑隔離在人格深處,只有在夢遊這種人格解離狀態下才會無意識釋放出來,他通過整理前女友遺物的方式體驗思念與內疚,並且這類行為在其意識層面是沒有感知的。
作為一個壞客體,前女友的幽靈也承載了怨恨、憤怒與無力感的意象,而這些是阿占長期「失聯」的自我內在人格。
影片末尾,阿占與前女友怨靈在天台上對峙,他哭喊著「你為什麼不能放過我」——如果說阿占在過去生活在以內疚自責情緒為主的自我攻擊里,那一刻他也釋放出了自己對於前女友的憤怒,而那層憤怒過去一直被投射到了怨靈這個壞客體上。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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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 客 體
當阿占與自己內心的憤怒恢復連結時,他開始有能力與過去、與眼前的壞客體進行分離,與壓抑而失卻的自我進行和解,如同章昕在對家人釋放憤怒後開始有能力真正與他們告別並原諒他們一樣。
在憎恨被表達前,他們的精神世界狀態是偏執分裂的,在那樣的一個世界裡絕對的「好」不需要被原諒,而絕對的「壞」都無法被原諒,並且「壞」都是由一個絕對外部的客體——怨靈——來承擔的。
表達憤怒與憎恨讓章昕與阿占把「壞」的部分整合到了自己的內在世界,接納了自己內心「好」與「壞」的部分是並存的,並且看到了自己「愛」與「恨」的能力,認知到了世界的多元複雜性。
天台上的阿占在對前女友怨靈表達憤怒、愛意與思念後相擁而泣,前女友怨靈的形象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當下時空中的女友章昕,那一刻阿占與令他內疚痛苦的過往告別了,這種告別的本質是「寬恕」,一種在成熟整合人格水平狀態下可以實現的能力。
他看似寬恕了前女友,實則也寬恕了過去被屏蔽的那部分自己。
精神分析理論中傾向於認為具備寬恕能力的人,精神狀態是偏向抑鬱位的。
在現實的治療中,當來訪者消除見鬼症狀之後很可能還會與治療師再工作一段時間,談論與處理和過去的自我分離所帶來的哀傷體驗。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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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魔
張國榮自殺背後真正的兇手是「抑鬱症」,他在留下的遺言中提到:「我一生沒做壞事,為何會這樣?」這樣的表述因何而來無從考證,但不禁聯想他體驗自己是絕對的「好」,而把絕對的「壞」投射給了外部世界。
他曾在自殺前與友人提及自己被鬼魂纏住,這種情節與《異度空間》高度相似,甚至讓人猜想出演《異度空間》本身是否激活了他內在的心魔鬼魂:和影片中的兩位主角一樣,張國榮自幼與家人疏離,從有限的花邊新聞與娛樂訪談中也多少可以體驗到其在感情世界中的匱乏感。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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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 情
跳樓、讓經紀人目睹自己墜下,這些自殺過程中的細節也與《異度空間》中,阿占目睹前女友墜樓的情節高度相似,張國榮對這部電影的「過度捲入」也被影片中「過度捲入」的情節所隱喻著。
章昕與阿占的相識是基於來訪者與心理治療師的關係。
心理治療進展的過程中,來訪者會對治療師產生移情[4],而治療師也會對來訪者產生反移情[5],只有當這樣的情感過程發生時來訪者才能在治療關係中修正自己慣用的情感互動模式,學習如何真正實現親密關係與獨立人格。
雖然有一個「情」字,但這種「情」與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又是有很大區別的,受過專業訓練且遵守職業倫理的心理治療師會非常清晰地知曉,這種情感本身並不是因為來訪者愛上了心理治療師這個個體,而是治療師在工作中所表現出的某種狀態與感覺恰好是來訪者所追尋的,例如像母親般的溫暖,或者像父親般的嚴謹。
來訪者對這些特質的渴望恰恰是探尋其內心世界的突破口,在這個基礎上推進治療關係需要心理治療師清晰劃定工作與私人生活的邊界,更不能有意無意利用來訪者對自己的這些好感來謀取利益。
在《異度空間》中,阿占在治療關係存續期間帶著章昕去吃飯、游泳,並且去到她的住處翻看日記,這些都是嚴重違反心理治療師職業倫理守則的行為:心理治療師不應與當事人在諮詢室以外的地方有交往。
在泳池邊阿占因為職業身份拒絕了章昕的示愛,說明他也清楚地知道這份職業的邊界在哪裡,可惜這種形式上的拒絕並沒能阻擋實質上的接受。
治療結束後旁人暗示阿占可以和來訪者發展成戀愛關係,而阿占也的確跨出了那一步。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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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 界
在現實世界中,各國對於治療師是否能與來訪者發生戀愛關係,都有著明確的職業倫理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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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當心理治療師感覺來訪者和自己都無法再保持情感與工作的邊界時,首要任務是把來訪者轉介給其他心理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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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為了防止心理治療師利用來訪者對自己的好感發展戀愛或其他私人關係,各國對於結束治療關係之後治療師是否能和當事人談戀愛或發展其他私人關係也有著嚴格的限制,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如果雙方要發展成戀愛或其他私人關係,至少要在治療關係結束的三年後才可以;而在一些更為嚴謹傳統的精神分析體系中,主張來訪者與心理治療師終生不得發展戀愛及其他私人關係。
如有違反,在舉報和調查之後可給予吊銷心理治療師執業資格的處分。
這種看似反人性與不近人情的規則背後是對於來訪者利益的保護,避免來訪者在內心脆弱的時候被利用與控制。
同時,這樣的規則也保護了治療師本身,缺乏邊界的治療關係不僅會傷害到來訪者,也會傷害到治療師自己:《異度空間》里阿占所經歷的過程展示了這種過度捲入所造成的可能結果。
同時,心理治療師自己持續接受分析治療的過程也是非常重要的,這有助於在治療中察覺自己的反移情,在被來訪者激起個人情感創傷體驗時能知道如何分辨那是自己需要處理的問題還是當下治療關係中需要處理的問題。
《異度空間》中的阿占雖然長期服用精神科藥物改善睡眠,但並沒出現和自己的心理治療師開展工作的場景,他用工作與研究隔離自己內心創傷的防禦機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有效的,但當他進入到一段真實的親密情感中時卻再也無法生活在那個盔甲中行走於世。
某種程度上章昕並沒有被治好,當他們突破治療關係的邊界並且毫無反思時,這段治療已經是失敗了,並且阿占自己也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電影《異度空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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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 童
影片中的張國榮與自己的過去和解,開始面對眼前所愛,而現實中的他則並沒能走到那一步。
《異度空間》如同他留給後人的一個尾音,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虛幻與現實的混沌一團某種程度上是三四歲孩子的心智所體驗到的內心世界。
無論一個人社會功能看上去多麼美好,在心理創傷體驗被激活時,內心會退回到一個孩童般的世界中。
有人說張國榮的眼神與神態有著孩童般的純凈,也許這正是硬幣的一體兩面:他既有著孩子般的純真,也體驗著孩子般的脆弱。
我們可以評論他,喜愛他,懷疑他,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大部分人無法否認張國榮在自己記憶當中的存在感,即使他已離去13年,即使如果他活到今天已是花甲之年。
當我們想到他時,也是在無意識照見自己內心那些對純粹的嚮往與對脆弱的迴避,也無意識會像他一樣捲入他所扮演的電影角色當中,如同本文天馬行空般的聯想是基於現實與虛幻之間的聯繫而產生,儘管那樣的聯繫本身是否切實存在已無從知曉。
就用他的經典演繹《紅》的歌詞結束本文吧:「你是最絕色的傷口,或許。
」
註:
[1] Freud, S. (1919).The Uncanny. Standard Edition 17 217-256.
[2] Fairbairn, W.D.(1943). The Repression and return of bad objects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war neuroses』) In Psychoanalytic Studies of the Personality London:Routledge.
[3] Mary Morton, (1997).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y, 11:19-27
[4] 移情是精神分析的一個用語。
來訪者的移情是指精神分析過程中,來訪者對分析者產生的一種強烈的情感。
是來訪者將自己過去對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會太多投射到諮詢者身上的過程。
[5] 是與移情類似的一種情感或情緒反應,發生在諮詢師而不是來訪者身上,可以理解為諮詢師對來訪者的移情,又叫反向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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